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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 文史参考

类别:张家界人文历史 日期:2020-6-17 18:48:31 人气: 来源:

  到了我这个年纪,一切希望、梦想、信心和理想都被雨打风吹去,只剩下难以言说的无奈、郁结、愤懑和。是啊,我了解自己生活于其中的这个社会吗?我所研究的那个遥远迷蒙的中国,和眼下这个常常令我大惑不解的中国,究竟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清晨六点半,健德门桥上桥下六个方向都已排满了汽车。这是6月24日,天气晴好,很适合作为金莲川的启动日。阳光开始行人,街树、高楼和粗笨的桥身只能抵消它部分的威力。我在健德门桥下,请一个向我问的年轻人帮我拍了一张背对立交桥的逆光照片。健德门是元大都北边两个门中偏西的一个,东边是安贞门。从大都的健德门出发,走到上都的明德门,就构成金莲川的线图。元代杨允孚《滦京杂咏》的第一首说:今朝健德门前马,千里滦京第一程。我因他这句诗而绕到花园旁边的元大都北土城遗址公园,向那群青铜骏马。为防游人攀爬,管理者过去常在马背上堆放烂泥等污物,现在干脆架上围栏了。

  古人出门都是起大早的,所谓披星戴月,乃是走远的常态。前往上都的人,若要早早出发,就得提前一天出健德门,住在城外,以免浪费时间等候城门。胡助有诗《同吕仲实宿城外早行》,开头就说:我行得良友,夜宿健德门。陈秀民有诗云:晨出健德门,暮宿居庸关。一天走了上百里,虽然骑马,也必是很早就已上。提前一天到城外,也和要办理车马租赁有关。胡助自己百千僦一马,日行百余里,和陈秀民所说的日程一样,前提是必须早起,未明即戒途。胡助出发前夜还在下雨,然而雨水并不影响日程,所谓晨征带残雨。上也是如此,每日早早起床赶,五更睡醒又催起,旅行中绝对不可能睡懒觉。

  元朝最后一次出健德门前往上都,是元顺帝至正二十八年(明太祖洪武元年)闰七月二十九日,即公元1368年9月11日。据刘佶《北巡私记》,出发时间是漏三下,也就是凌晨三四点:车驾出健德门,率三宫后妃、皇太子、皇太子妃幸上都。百官扈从者只有百余人,即便加上侍卫军队,也是元代历史上最单薄的北巡辇乘。因为是仓皇辞庙,永别大都,如逃命一般,速度奇快,当天就到了居庸关,完全没有了历来两都巡幸的雍容气派,要知道这段过去车驾通常要走四五天之久。据《北巡私记》,他们经半个月急行军所抵达的上都,已遭明军焚掠,公私扫地,官署皆。不止上都,顺帝一行北逃所经的大多数地方,都被明军攻陷过。到居庸关时,关城空无一人,自然也没了往日那种供张接待,这么多人的吃喝都成了问题。元顺帝太息道:朕不出京师,安知外事如此?,每一个者都有类似的感慨。

  现在即使最晴朗的日子,从健德门也看不到居庸关所在的军都山,因为钢筋水泥的高楼密密麻麻,大大压缩了人的视野。四五十年前还不是这样,而退回到一百年前,就非常接近元代人们的视野了。陈孚《出健德门赴上都分院》诗,有句云:出门见居庸,万仞参天青。出了健德门,没有了大都城墙的阻隔,人的目力获得极大解放,百里之外、高山之中的居庸关似乎已经在望。不仅从大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军都山,从军都山也能看见大都。王恽《中堂事记》说:度八达岭,于山雨间俯望燕城,殆井底然。山雨间隙,云雾消散,从八达岭俯视大都,应该不是纯粹出于想象。《析津志》也记载从龙虎台可以清晰地望见大都:至龙虎台,高眺都城宫苑,若在眉睫。如今,即使没有遍地高楼的遮挡,即使从较近的清河向南望,也不会看见若在眉睫的都城宫苑。

  六点四十分,我从健德门出发,沿着小月河东岸北行。小月河以东百十米,就是八达岭高速。我在健德门附近的牡丹园小区住过很多年,从我家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北土城,但直到最近制定行走线时,才意识到小月河之名与北土城本无关联。市政把的元大都护城河(俗称土城沟)与小月河连接起来,统称为小月河。小月河自健德门北流进入清河,是城北唯一一条自南向北流的河。为什么叫小月河呢?清人李光庭《乡言解颐》卷二有村庄条,提到小月河之言月,朝霞店之言霞,可见早有此名。月河本是指帮助堰坝分水的人工渠,元代这条小月河也应该是人工渠,其功能是把大都北护城河的水分流到清河。明代把小月河延伸到德胜门外的关厢,用意相同。1985年市政把小月河与土城沟连起来,再北入清河,可以说继承了元代的水网结构。

  沟渠虽在,水却不见了。我沿着小月河一直走到清河,始终不见有连续的水流,只在某些河段有浅浅的水洼。两岸时时可见的警示牌蓝底白字写道:为了您的生命财产安全,请不要戏水、游泳、捕鱼、潜水。但愿这些文字能激发我们对一川激流的想象,或回想起往昔的绿水青山。不过即使没有水,即使河道被密密实实地封起来,小月河两岸的白杨树和水泥道还是令人愉快的,特别是在夏天的太阳越来越高时。河道两侧的树荫下有很多晨练者,给这一带的空气注入了某种轻松和充满活力的元素。有些老人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很大,悠闲地散步,与旁边甩开双臂大步快走的中年人形成鲜明对比。七点多钟的城市,已经热闹起来了。

  出发半小时后,我走在六道口与上清桥之间的小月河西岸。这一带前些年是最大的城中村之一,因《蚁族》一书而广受关注。书里有一篇《他们在小月河》,开头就写道:

  《蚁族》描述这一带的各种群租学生公寓和北漂群体,那是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虽然和我家只隔了一条四环和几个小区。据说电影明星王宝强曾蛰居于此,许多后来取得成功的年轻人也曾拥挤在小月河。看《蚁族》和网上的各种回忆,说每天傍晚以后各种小贩卖挤满了大街,行人通过都很难。有解释说,群租的蚁族下班后无法在住处容身,只好在大街上晃荡,各种卫生条件绝无保障的小吃摊因此极为发达。住过的人在网上回忆说:六层高的楼,每层有二十个左右不到十五平米的房子,每个房子住四到六个人不等。一栋楼就一个澡堂,十五六平的地儿,竖着十个莲蓬头,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三个人共用一个莲蓬头轮流洗,剩下的就了在旁边等。抬头望着水流,竟似南方小雨时屋檐下滴答的雨水,轻轻柔柔,却无情无爱。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心跳到喉头,恼恨自己地跑来受活罪。入口的旮旯角落散发烂臭垃圾、臭水与腐木的味道。也读到这样的回忆:小月河,是梦想开始的地方,也是梦想结束的地方。对那个跳河的姑娘来说,小月河岂止是梦想结束的地方。

  我在准备这次远足时,常常在离家十公里的范围内随意走,也曾在傍晚走到俗称二里庄学生公寓一带,已见不到那种拥挤、热闹和让局外人略感紧张的青年人聚集场景,只有宽阔干净的马和刚刚种上的街树,偶尔见到流浪者在过街天桥上拥被而眠。大概因为广受关注,这里的蚁族已被市政方面清理驱除。这两年小月河东岸密集的棚户区被全部拆除,原来多达十万人的北漂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迁移到别的地方了,到了另一个我们看不到、不理解、也不想知道的地方了。从网上各种回忆和评论来看,小月河河道被密封起来,是在那个姑娘跳河之后,这算是市政管理者的一种应对举措。《他们在小月河》说小月河的泥很厚啊,那个姑娘是陷在泥里淹死的。现在河道经过清淤,没有水,也没有泥,只有泛白的水泥河底和随风流动的塑料袋。

  从上清桥下过五环时,刚刚八点。阳光越来越刺眼了,不得不戴上帽子和墨镜。小月河汇入清河之前,我见到了明代所建的广济桥。广济桥始建于永乐十四年(1416),景泰七年(1456)全面维修过,是明代御道北去十三陵过清河的关键地点。我看过介绍,说广济桥的桥基由双层带企口的石板铺砌而成,原来石桥下有密铺的松木大方木,方木之下是密贯的大木桩。石桥两端有明代石望柱及望板,下有两座分水尖桥墩。这座三孔联拱实心栏板石拱桥,长四十八米多,宽十二米多,桥体和泊岸俱以块石包砌,内以条石、青砖混砌,砖石缝隙间灌以白灰浆,券石之间以铁腰相钩连。1984年整修清河时,把这座古桥拆解开,再重建于原桥东南侧的小月河上。现在这座桥周围全无标牌说明,不注意的可能无从知道其历史价值。桥面事实上成了停车场,十来辆汽车停在,有的还紧裹着银灰色的车罩,显然是把古桥当作了长期的停车场。

  小月河汇入清河之后,我向左拐沿清河南岸的滨河西行。骤然间人车汹涌,极为拥挤,行人、自行车和小汽车比清河水流动得还缓慢。这里的清河水体很大,那是拦坝蓄水的结果。这样在城市中心地带蓄水似乎是当前的一种时髦,明明干涸的河流到了城市忽然形成不小的湖泊,造成虚幻的湖山美景。这种做法是不是有利于环保,我不知道,但总觉得并没有什么好看。好不容易在人流和车流里挪到清河二街,右转过桥到清岸,左转沿小清河向西。这么走的理由是,我相信元代御道和驿道过清河的地方比明代要靠西,而著名的大口捺钵大概在今小营附近,也就是说,元代过清河的地方应该在小营以南略偏东。从小清河北转进入毛纺,再走一会儿,就到五彩城,这时我已走了两个小时整。再往北走到小营西,大概就是元代大口的了。

  元代大口是出大都的第一捺钵,北巡,出京后都在大口宿顿。周伯琦《扈从集》记是日启行,至大口,留信宿,又说,其地有三大垤,土人谓之三疙疸,距都北门二十里,所谓三垤何崇崇,遥直都门北。根据元代其他人的记录,三疙疸在大口西侧,从大口捺钵西望,最醒目的就是这三个大土堆,很可能指的是今上地一带地势较高的地方,所以大口又有三疙疸捺钵之称。百官迎送,最近的地点就是大口。周伯琦的诗写这一带的风景道:天肃烟岚青,野迥露草白。今人只能凭着宋元山水画去想象了。不过周伯琦的诗重点在描述的威仪、国家的富盛和百官的欢欣:文武迨髦倪,忭舞拜侧。万羊肉如陵,万甕酒如泽。国家富四海,于以著功德。肉山酒海,歌舞升平,真是。谁也想不到,十六年后,同一个,同一个集团,会仓皇北逃,经过大口时竟一刻也不敢停留。当他们一口气跑到居庸关,吃喝都无人供张时,一定会怀念当年的万羊肉、万甕酒吧。

  桥基由双层带企口的石板铺砌而成,原来石桥下有密铺的松木大方木,方木之下是密贯的大木桩。石桥两端有明代石望柱及望板,下有两座分水尖桥墩。

  几年前我买到意大利记者吉巴兹尼(LuigiBarzini,1874-1947)的书《到巴黎》(PekintoParis)的英译本,闲中翻阅,觉得很有意思。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博尔盖塞亲王驾驶汽车穿越两个大洲的行程记(AnAccountofPrinceBorghesesJourneyAcrossTwoContinentsinaMotor-Car),记录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有五个车队参与的跨越欧亚的汽车拉力赛。那时汽车出现还没多久,对大清国上下各阶层的人来说应该是极为新奇的。我对汽车比赛没有兴趣,让我感兴趣的是书中对那时中国的种种描述。

  吉巴兹尼对中国并不陌生,义和拳时期他就在驻的意大利内,是向发出实时报道的少数记者之一。日俄战争时期,他曾跟随日军在中国东北进行战事报道。1907年6月他到加入博尔盖塞亲王(PrinceScipioneBorghese,1871-1927)主驾的都灵产Itala七升意大利车队,全程报道这次史无前例的洲际拉力赛,幸运的是他随乘的这辆车以六十二天跑完近一万五千公里的全程,获得冠军。出版于1908年的《到巴黎》对比赛过程,特别是对博尔盖塞亲王的Itala车的沿途情况,有生动和详尽的记录。该书的第三章《去长城的上》一开头这样写他们6月10日清晨的出发:

  在一个(中国)的号令下,我们行经线上约五英里(八公里)范围内的全部交通都停了下来,城里那种常见的原始的载人二轮小车都拥挤着等候在狭窄的十字口和宽阔的大马边。主街道两旁数不尽的低矮房屋下,人群也驯顺地列队等候我们通过,他们要么倚靠在暗黑冒烟、飘着蒜味的饭馆前,要么散立于沿街商铺前,这些商铺当街的一面都是涂彩或镀金的木雕,高挂着饰有龙和红丝边的店铺招牌,或是那种写着金字的漆板,展示着各种形式与各种色彩独特的大混杂,把中国街道装饰得像是每天都在过节一般,它们移动、漂流、震颤,似乎与生活的声浪一起摇荡。

  这些是集市上日常所见的那种人,淡漠而生动,每天如此,并非因我们而聚集。这个威风的比赛车队就这样在人的漠不关心中离开城。他们看着我们,既不好奇也不厌憎,好多人甚至懒得看我们一眼,那态度会使你认为他们对汽车比赛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我们几乎有了卑屈之感。我们本来期望巨大的敬仰,却只见到庄严的。事实是现在欧洲人不管做什么,或有能力做什么,都不能让天朝的感到惊讶。我们文明的奇迹甚至不能吸引一个中国小孩的注意力。似乎在中国很久以来人们都认定我们欧洲人有某种魔力,掌控着某种神秘力量,可以给钢铁之物注入生命,让它们做各种工作,这在我们欧洲人是自然而然的事,不能算是什么奇迹。

  在狭窄街道的迷宫里快速行进,我们来到北城。穿着写有白色大字的外衣、戴着草帽的中国警员们,长辫盘在头上,如法式发髻那般优雅,用长棍给我们方向。没过多久,我们就看到煤山的佛塔耸立于黄墙紫禁城之上,这个煤山是有个为了看到京师全貌而命人在他花园里建造的。再过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伟岸高峻的德胜门下了。这个半城堡半神庙的建筑,以其三排带遮板的炮窗威慑着城外的平原,那炮窗就和古代三桅战舰上的炮眼一样。靠近城门时道变得像是庞贝古城的街道,岁月久远,车辙,我们只好慢速前行。出得城门,那呆滞的、吵闹的、无所用心的郊区生活就流淌在我们面前。

  从德胜门往北一直到昌平,他们走的是明清的官道,其中从健德门至清河一段,大致与元代的御道重合,也和我走的小月河东岸较为接近。从巴兹尼的记录来看,这段官道似乎并不宽阔,也不平直,有些段泥泞难行,有些则沟壑纵横,汽车不仅不能高速疾驰,有时还不得不靠人力抬起来才得前进。他们雇佣的一队中国苦力是他们得以安全抵达的最大功臣。书中对这些苦力有很多有意思的描写,以后我们还会引述,这里需要特别介绍的,是巴兹尼记录的车队过清河古桥的一段。那座陈旧破损、给他们增添了巨大的古桥,就是我刚刚走过的、1984年搬迁到小月河上的广济桥。

  在清河我们必须面对第一道。汽车要驶过古桥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就沿着河岸到处寻找水浅的地方,希望找到有人涉水而过的痕迹。可是,没有!只有一条,就是这座桥。

  这座最为壮观的桥梁,是欧洲传说中归功于马可波罗的伟大建筑之一,但可能不会早于明代。这一富丽堂皇的杰作,全都用大理石建造。栏杆雕刻得颇有一点欧洲式的优雅,这或许证明把此桥归功于马可波罗的欧洲传说并非空穴来风。桥栏以优美的线条伸展开,把两岸连起来,构成一个华丽的白色拱形。这是往昔荣耀的最后孑遗,在这片已忘记了从前对伟大和美的热爱、如今只剩下原始粗俗的土地上。巨大的大理石石板曾平铺在桥面上,但许多世纪的磨损已使它们破裂分解。你会觉得在过去的这数个世纪间,大地的缓慢隆起正试图举起这些石板,似乎它们就是如此之多的半开坟墓的棺盖。自从这个城市被称作汗八里(大汗之城)-马可波罗记作Cambaluc-以后,这座桥一定再也没有被维修过。我们该会多么赞赏这一美丽的历史文物啊,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必须把一辆重达一千两百公斤、四十马力的汽车运过桥去。

  接下来是把汽车过桥,这个过程占了整整三页纸。如果我们不在乎作者明显怀有的欧洲优越感(这也许是他在二战期间滑向主义的思想基础),以及观察、知识和记忆的错误,他所记录的道破败状况,毕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清末中国的制度性无序和失败。后来他们的车队经过南口、怀来时,他也记载了今人无法想象的城镇中心的、泥泞和。书中有一张汽车过桥的照片,桥面大石板断裂、错位、,的确比土得多。但是,以通行近代汽车的标准来衡量广济桥或其他中国桥梁,以及那时中国的城镇乡村道,并不是合适、合理的,因为它们本来并不需要承载汽车。巴兹尼他们知道,这是第一次有汽车驶上广济桥。不过他们肯定想不到,一百多年后,广济桥会承担停车场的,会有十多辆车分三排停在桥面上,一如我之所见。

  从大口向北,元代辇接下来要经过皇后店和皂角屯。周伯琦《扈从集》记元顺帝一行从大口出发,历皇后店、皂角,至龙虎台,皆捺钵也。皇后店和皂角屯这种捺钵,多数时候不一定用作车驾过夜,只是途中休息一下而已。龙虎台才是出京之后第一重要的捺钵。从大口、皇后店至皂甲屯这个线,可以看出元代的御道、驿道与明道相比是偏西的,因为那时昌平县城(今昌平旧县)也偏西,元代驿道直指元代的昌平县城。皇后店、皂角屯、龙虎台等地名都保留至今,显示了历史与社会强韧的连续性。当然这些地名在当时、在后来,都有许多不同的写法,比如皇后店当时就有写作黄堠店的,皂角屯现在的名称是皂甲屯。有一种解释,说皇后店是皇后田的讹写,而皇后田是金代皇后的奁妆田。地名连续性是历史连续性的一个方面,但这种连续性有时只是形式意义上的,就如同今人在西直门见不到门,在双井看不到井一样。

  我从小营向西,沿上地西北行,过了西二旗地铁站之后不久,就并入京包,从此离开繁华、拥挤和喧嚣,进入到空旷安静、视野开阔、有许多绿色的地带。西望太行,北眺燕山,蓝天上有白云浮动,清风带来田野的凉意,为之一振。这时我走了三个小时多一点,艳阳高照,背包下的衬衣已经汗湿,却没有一点疲劳感。相反,似乎能力忽然提高了,我开始注意边小草的摇曳、树枝间蜂蝶的飞舞和各色野花在阳光下的欢笑。这时候你可以真正享受走了。写了《瓦尔登湖》的梭罗(HenryDavidThoreau,1817-1862)说过:只有我的双腿迈开时,我的思想才开始流动。对我来说,走时所进入的那种沉思状态,能够带来极大的愉悦,似乎比深度睡眠更使我头脑,比听古典音乐更让我心情平静。而且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称之为大自然的那个存在,才真真切切地与我的视觉、触觉、味觉、听觉发生联系,让我意识到自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再走一个小时,过了异常宽阔的北清,往西就是航天城。地图显示航天城以北不远就是皇后店村。上午十一点,我从北清北转进入友谊,西侧是一新建的褐粉色高层住宅楼。边新栽种的槐树下,三三五五本地农民模样的人聚在一起打扑克牌,兴高采烈地吆喝着。几个人笑吟吟地打量我,问,旅游呢?我说,是呀。又问:要去哪儿这是?我说,皇后店。他们笑了,指着西那些塔楼说:哪儿还有皇后店呀,都搬到那些个楼里了。原来,皇后店村一带已被拆迁,村庄的很大一部分都建成了城市学院的新校区。这些在边休憩的村民是牛坊村的,也就是北清和友谊这一带的拆迁户,他们的村庄也都彻底消失了。

  我跟他们聊了几句,继续往北走,走了不到百米,忽然觉得有点累,也有点饿。这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于是靠着一棵堪堪可以遮一点儿太阳的、新栽的小槐树坐下,取出水杯和饼干,开始午饭。刚才聊过天的一个村民走过来,指着楼群北边对我说:别介,那边有餐馆呢。显然,他是远远注意到我在边吃干粮,专门过来提示我的。我谢了他,起身背上包沿友谊向北,再向西拐上丰润,绕到这个新居民区的西北侧,找到村民所说的餐馆,点了一碗拉面。走了近五个小时、差不多二十公里之后,在凉爽的室内安坐下来,吃这么惬意的一顿午饭,真是享受,就像汗流浃背的登山途中忽然来了一阵清风。

  午饭后再上,回到友谊向北,再左转到皇后店向西。友谊的西侧有一条新修的大渠,是向北直通到南沙河去的。东侧,越过京新高速(G7),可以看到一片高大建筑,楼顶有大字招牌大学国际医院,想起不久前听人说过,在昌平有个北大医疗城,应该就是这里了。皇后店的南侧就是城市学院的航天城校区,也就是从前的皇后店村。这一带大概就是周伯琦所说的皇后店捺钵所在,不过具体的捺钵,不一定与皇后店村紧密对应。从地理上分析,之所以在大口与龙虎台之间有皇后店和皂角屯两个捺钵,可能与渡口有关,就是在沙河渡口的南北两岸各有一个捺钵,便于休整和接应。

  原皇后店村的主体部分已荡然,代之而起的是城市学院的新校区。走到这里时,大风骤起,黑云蔽天,豆子般的雨滴穿透白杨树叶,砸在我的脸上。我慌慌张张从背包里取出雨伞,顶着沙尘和风把伞撑开,可是才过了几分钟,风停雨住,太阳又挣开了云层的封堵。

  我准备这次徒步时,有朋友问,人家元朝君臣不是坐车就是骑马,哪有你这么靠两只脚的?的确,除了最低等级的奴使人员,那时往返两都者绝大多数是乘车骑马的。古人步行,不赶的话,一天也就二十来公里。《汉书贾捐之传》记当时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唐代的制度是骑马每天七十里,步行或骑驴则是五十里,坐车只有三十里。也就是说,因公出差者步行一日五十里(合今二十三公里),很可能这是机械动力出现以前人类社会的常态。可是我们去上都计划要用的时间,比元代两都巡幸的日程要短得多,因此必须走快一些,平均每天得走三十公里左右。我也考虑过上雇头驴什么的,免得背包太沉。行李是远程徒步者的主要负担之一。有本书上说,在山间跋涉一周之后,每一片飘落在背包上的树叶都让双肩感到。我向一个来自延庆的出租车司机咨询雇驴马的可能性,他说,现在的牲口哪能走那么远啊。汽车时代,牲口少了,也没谁赶着牲口走远了。

  元帝出行的阵仗之大,现代人是难以想象的。前后合计在十万人以上,牛羊马驴骡骆驼,真是一种超大规模的游牧转场。首先食物供给的规模就骇人听闻,而食物中首先是马奶,沿途预先准备好可以取奶的马匹就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元史》上说:车驾行幸上都,太仆卿以下皆从,马出健德门外,取其肥可取乳者以行,汰其羸瘦不堪者远于群。马奶对于蒙古人的重要性,堪比麦粟之于华北农人。装载马奶的大车叫酝都,用马奶祭祀历代过世也有个专名叫金陵挤马。(把陵墓称作金陵,熟悉北魏史的也许会有一丝诧异?)胡助描述出发之前粮草(牲畜)先行的诗句说:牛羊及骡马,日过千百群。他还提到毡房贮窈窕,玉食罗膻荤,是指宫中的女性服务人员和食物,而他特别强调膻荤,反映了江南文士对草原美食的隔膜。

  至于宿卫军人之多,仪仗之盛,更是人山人海,万骑若屯云都不足以形容。据《元史舆服志》,元代(蒙古大汗)的主旗是黑色的,竖在白色旗杆上,大旗前后则是马鼓。出行时,仪仗打头的就是这面黑色大旗,这面大旗叫皂纛。原书在纛字下有小注云:国语读如秃。意思是蒙古语称纛为秃,蒙古语表旗帜的正是tug一词(我猜皂纛这个词在蒙古语里就是karatug)。围在皂纛前后的马鼓也很特别,是架在马背上的皮鼓,马夫牵引而行。而这些马的装饰也相当特别,马的辔、勒和胸前都缀饰着红色缨带,缨带上穿着闪亮叮当的铜铃。马头、马身有鎏金的铜杏叶、长长的野雉羽毛等各类装饰。马背上安放一个四足木架,木架上就是皮鼓。除了马鼓,还有驼鼓、骡鼓。驼鼓架在双峰驼上,有时候前峰树皂纛,或施采旗,后峰树小旗,两峰之间架一面小鼓,骑者即是鼓手。凡行幸,先鸣鼓于驼,以威振远迩。

  元代的座驾迥异古今,乃是东南亚所产的大象,史料中或称象辇,或称象驭,或称象轿,或称象舆。占城(今越南中南部)、交趾(今越南北部)和真腊(今柬埔寨)被蒙古人征服后,每年进贡的重要贡品中就有大象及驯象师。据《元史舆服志》,这些大象育于析津坊海子之阳,即今什刹海至积水潭一带,也就是《析津志》所说的在海子桥金水一带。为什么要养在这里呢?很可能是因为这里有温泉,气温略高,大象可借以过冬,所以《析津志》说今养在匠城北处,有暖泉。《元史》说这些大象的功能就是为提供骑乘:行幸则蕃官导引,以导大驾,以驾巨辇。值得一提的是,《马可波罗行纪》(冯承钧译本)里提到忽必烈乘坐由四头大象所负载的象辇:

  袁惟仁是谁

  大汗既至阜上,坐大木楼,四象承之,楼上树立旗帜,其高各处皆见。(《马可波罗行纪》第七十八章《大汗叛王乃颜之战》)

  大汗坐木楼甚丽,四象承之。楼内布金锦,楼外覆狮皮。(《马可波罗行纪》第九十二章《大汗之行猎》

  张昱《辇下曲》有当年大驾幸滦京,象背前驮幄殿行之句,拉施特《史集》亦记忽必烈汗坐在象背上的轿子里,幄殿和轿子,就是马可波罗所说的木楼。所谓木楼,就是大象所背负的座椅。其实这个座椅是一具装饰极为华丽的大轿子,《元史》称为座,其华丽程度远不是马可波罗所说的内布金锦、外覆狮皮而已。据《元史舆服志》,这具五采装明金木座,装饰得美轮美奂:绯绣攀鞍絛,紫绣襜襦红锦屜,鍮石跋尘,锦缘毡盘,红牦牛尾缨拂,并胸攀鞦,攀上各带红牦牛尾缨拂,鍮石胡桃钹子,杏叶铰具,绯皮辔头铰具。座上还有一个鎏金银香炉。

  驯象力大步阔,乘坐大象也许远较车马平稳,即便道狭窄,也可以解开连索,不必四象并用,用两头象或单用一象也不错。而且大象看起来步履迟缓,其实步幅很大,一步抵得上骡马两三步,走起来一点也不慢。所以《析津志》说:其行似缓,实步阔而疾,蹿马乃能追之。但驯象是驯服的象,并不是驯化的象,受惊的大象往往会制造险情,踩踏伤人还在其次,象背上的也难得安全。忽必烈时期,发生过大象被迎驾者表演的狮子舞惊吓,失控奔逸,幸亏有人堵住大象去,又有人砍断象背上拴座椅的绳子,把忽必烈从象背上及时救下来,才没有出大事。史籍上有关元代驯象伤人的记载并不少,从南方运往北方的过程也称得上艰辛万状。至元年间一头大象从云南北送,途中惊怒,踩死了一个被称作老殷的老军人。

  元以前也有把大象养作宠物的。《明皇杂录》记唐玄除了养有著名的舞马以外,还养了犀牛和大象,而且这些犀牛和大象跟舞马一样,或拜舞,动中音律,也学会了按照音乐节奏起舞跪拜。卢纶有蛮夷陪作位,犀象舞成行的诗句。《安禄山事迹》里还有一个故事,说这些巨型宠物落入安禄山之手后,他在某个宴席上试图让大象朝他行跪拜之礼,没想到大象瞪目忿怒,略无舞者,一动也不动,激怒了安禄山,把大象推进深坑,先烧后杀,尽数屠戮,旧人乐工见之,无不掩泣。

  元朝的最后一个元顺帝不仅骑乘大象,而且也养了一头能够跪拜起舞的宠物大象。元顺帝北逃后,徐达把这头驯象运往南京献给朱元璋。明人蒋一葵《尧山堂外纪》云:一日,上设宴使象舞,象伏不起,杀之。朱元璋杀了这头不向自己低头臣服的大象之后,又觉得它是头义象,比降明的元臣危素有气节,就让人做了两块木牌,分别写危不如象素不如象,挂在危素的双肩。而且,明代这头义象的诗文还不少,郞瑛《七修类稿》载明初《义象行》一诗,就写得极为生动,一唱三叹,赋予这个传说以巨大的意义。

  明人叶子奇《草木子》记了一条谚语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因为没见过。可是元代北方人见过象辇的并不少,即使没能亲眼见到,也大致听说过那无比威风的派头。者的荣耀和不可,需要崇高的建筑、庄严而独享的色彩和远方稀罕的巨兽来映衬,也需要比蝼蚁还多的臣仆来。或许,这正是象辇在元朝一直使用的原因。正如杨允孚的诗句:纳宝盘营象辇来,画帘毡暖九重开。柯九思有一首《宫词》,准确传达了这一时代:

  下午两点半,消散,天蓝云白,我走在南沙河南岸,从附中的一个训练附近过桥到了北岸。从地图上知道西边不远处有新建的古迹纳兰园,其实是一家农家乐,园名借自东侧原有的纳兰性德家族庄园故址,纳兰家族墓地也在附近,但早已了无踪迹。当年读纳兰词,感觉真是超越了时代,这样一颗得不可思议的心,既亲切又陌生。想想他曾行吟在南沙河岸边,他所凝视过的天空,他所吹拂过的夏风,和此刻大概也差不了太多吧。

  从航天城到南玉河,村庄密集的地方,见到多处蓝白两色的小房子,大牌子上写着公共安全社会管理网格管理站。网格指的是网格化社会服务管理模式,网格内有网格管理员、网格助理员、网格督导员、网格警员、网格党支部、网格司量和网格消防员等。也有人说,网格员就是驻区,根据区域内的人员情况、社会治安复杂程度将区域划分成网格。几年前在新疆听一个边疆研究专家介绍,说在南疆农村推行网格化管理,要求管理人员几分钟之内到达出事地点。后来又听说,在也推行这种网格化管理。我还在一次会议上听一个民族问题专家讲边疆治安,对这种网格化管理大加推崇,誉为新时代的制度创新。没想到郊区也在实行这种制度,上网一查,原来全国许多地方都在推行,远不止于边疆地区了。

  从南玉河村向西走十几分钟,就到皂甲屯村了。皂甲屯,显然就是元代的皂角屯,村名来自于皂角树。但二者似不必在空间上重合对应,因为从地理线来看,元代的皂角屯应该在偏东一些,大概在今天的几个玉河村一带。如今这些村子几乎彼此毫无空隙地相连,没有田地间隔其中。我留意到几乎我经过的每个村口,都有横向的金属卷闸门,只是都卷起来堆在一边,似乎并未打算使用。不过可以设想,如果需要,这些卷起的门可以立即展开来,封堵住通向村内,以及村子与村子之间的交通,经过或进入这些村庄的就被切断了。不知道这种设施是否是网格化管理的一部分。过去常听人说当前社会管理的成本如何如何高,看到这些设施,才多少有些理解。对于自古以来的管理者来说,历史上大概只有很少的时候面临过同样的压力。

  在这几个村子停留、买水或问时,吃惊地发现我试图攀谈的许多人都说他们不是本地人,都来自外地(居多),租住在这里才几年时间。想起去年夏天我在湖北老家的农村徒步时,也遇到类似的情形,那些坐在古镇老房檐下乘凉的人,对我打听的本地往事一无所知,因为他们都是近年才搬来的。当代中国急剧的人口流动并不只是发生在城市,偏远的乡村亦不例外。去年徒步时注意到的另一个现象,在京郊农村的半天行程中也得到印证:行走在乡野村落间,基本上不必如从前那样担心有恶狗突然窜出。传统中国随处可见的那种看家护院的土狗、柴狗已基本绝迹,被数量更大的、外来的、贵族气的宠物狗所替代。和社会流动的普遍化一样,这种家养狗的种族替代现象,绝不是仅仅发生在城市里。

  沿甲屯东北行,到北玉河村,就到了繁忙喧嚣的沙阳,也就完成了今天的行走计划。于是沿沙阳东行,打算走到沙河镇。时当下午三点半,距我早晨从健德门桥下出发,已经九个小时了。地图上显示我走了三十二公里,实际上可能更多。一想到今天不必再走,疲惫立即和汗水一起遍布。过了G7的立交桥不到两百米处,边白杨树下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主动问我要不要车。我说,好啊,就上了车。在G7上快速南行时,看西我刚刚走过的那些地方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我走了差不多一天的程,现在一眨眼就过去了。半小时后,我在东下车,沿王庄走回五道口。上颇有积水,人行道开裂的砖石缝隙不时溅起泥水,边着被大风撕扯下来的槐树枝叶。显然下过不小的雨,当我在皇后店村的废墟上撑起雨伞的时候。

  本文选自《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罗新/ 新星出版社/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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